《女佣浮生录》这个翻译实在不理想,完全缺乏吸引力,如果翻译成《女佣地狱之路》会更贴切,就像那些古老的小故事告诉我们的:天堂路窄,走向地狱的大门却永远花香四溢、时时敞开。
女主角艾利克丝25岁,花样年华、容貌姣好、喜欢阅读、曾经申请上蒙大拿大学的艺术学系却没去念,因为她爱上了尚恩,一个浪漫、帅气、同样喜好阅读的大男孩,最大的梦想是单车旅行。
恋情崩毁的意外,起始于她有了孩子。儘管尚恩骂她是妓女,对她大吼说她毁了他的人生,她还是想要生下来。
不是身上有伤才叫虐待,心裡有伤也是......
两人的恋情,也不是没有过明媚的树屋午后,但从事酒保的尚恩酒精成瘾,有一个晚上,他一拳打在艾利克丝身旁的木牆上,又对牆砸了一个玻璃碗。他们的女儿、3岁的麦蒂刚好走过来,一片片细碎玻璃就掉在她的金色捲髮上。艾利克丝吓坏了,大半夜带著麦蒂逃跑。只是他们的生活缠绕在一起太久了,她唯一能求助的对象居然是尚恩的朋友。对方以为小情侣只是闹脾气,当然马上通报对方来接人,于是她转身再逃,这一夜,母女俩只能睡在车上。
清醒后,她终于想到去向社会服务处求助。我们看到了社会福利其实难以申请、难以真正帮助到走投无路者的诡异逻辑,也看到了艾利克丝如何扭曲理解家暴的定义:
“妳要报警吗?现在不算太迟。”
──我要怎么报警?要说什么?说他没有打我吗?
“你没有薪资单,无法申请过渡性住屋,但家暴庇护所还有床位。”
──我不想占用真正受虐的人的床位。
“真正受虐是什么意思?”
──被打到受伤。
“那假受虐是什么?恫吓?威胁?”
艾利克丝在戏剧的前半段说了好几次“我没有受虐”。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学著去认清这件事:不是身上有伤才叫虐待,心裡有伤也是一种虐待。
虐待,是像霉菌一样慢慢成长的
我有位好友,台大毕业后顺利任职于大企业的行销部门,工作几年后因缘际会认识一名富二代,乍看真的是高富帅,玉树临风、文质彬彬。在适婚年龄遇到这样的对象,还真没有挑剔的空间。婚后,我却再没看她发自内心的笑过。
有一个耶诞夜,在百货公司看完电影后走下手扶梯,她原本想去看一个香水柜位,嚷著肚子饿的先生不耐地说“妳香水还不够多吗?”她没回话,默默低头走回扶梯,还微笑问“那想要去吃什么?”没想到先生突然低吼:“回家吃泡麵!”她一下子无法判断这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,在一层楼的时候不是还说想吃烧肉吗?正想追问,先生抛下一句话后转身而去,在新北耶诞城满是人潮、一失散就追不上人的时候:
“妳摆那什么鸡巴脸!”
她傻在灿烂的耶诞灯饰下,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,为什么要被这样的字眼羞辱?之后这样的状况愈来愈多:晚上先生睡不著时,会用力地翻来覆去然后踢床,目的只是为了让她也睡不著觉,不让她自己一个人好过;再后来只因为她说了一两句跟他对事物不同的看法,连争执都说不上,先生就把手上的遥控器往她身旁用力摔过去。她早已被训练到一点脾气都没有,把遥控器捡起来交还给先生,还要倒杯水给他消消气,结果是,先生再次把刚拿到手的遥控器甩向她。
我不知道一个这么漂亮优秀的女人为什么甘于忍耐这样的婚姻关係?她也曾经向亲友家人求助,但大家回答她“婚姻就是这样”、“下一个男人也不会更好”,叫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,凡事不要太敏感神经质。就像催眠一样,久而久之,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。
剧裡的艾利克丝也是,当她的养护权第一次被夺走时,她反覆地责怪自己,为什么要把事情搞这么大?“他没有虐待我,他只是一拳打在我头的旁边的牆上。”
家暴庇护所的另一名女人丹妮儿试图把她从自暴自弃的状态中抽离、提醒她:
“一拳打在妳旁边的牆上就是情绪虐待。狗咬人之前会先吠,他们打妳之前会先打在妳附近,下次就会打在妳脸上。”她拉开自己的高领毛衣,露出伤痕:“那个王八蛋想勒死我。妳以为一开始就是这样吗?妳以为我们第一次约会他就说,‘嘿,把盐递给我,改天我会勒死妳’吗?并没有,它是像霉菌一样慢慢成长的。”
选择离开家暴环境,问题也接踵而来
艾利克丝比我这位美丽却脆弱的朋友勇敢,儘管她还不懂情绪虐待的意义,也直觉地知道这对女儿不好,所以选择离开,这个瞬间只需要大无畏,真正难的是离开后要面对的一切。
第一个难题,是贫穷。她好不容易找到工作、找到*府提供的过渡性住所,可以把女儿接过来一起住,女儿却开始严重过敏咳嗽,严重到托儿所拒绝接受孩子。好不容易找出了病因,原来是这个住处有严重的霉菌污染,如果不搬离这裡,小女孩就会继续生病。问题是手边没有钱,她不能搬家,而因为必须带著生病的孩子在身边,她根本不能去赚钱。*打牆一样的叙述,是真实的人生困境,这中间每一个环节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无解。
我想起近日高雄城中城大火,带走46条人命的悲剧。这座大楼7到11楼有名住户,许多楼层被隔成套房出租,住户多半是社会底层人士,不仅没钱装警报器,连楼梯间的防火门也被偷走变卖。正如时事评论者林韦地所言:
在全世界任何国家,各个房子失火的机率和风险其实都并不是相等的。众多研究结果显示,社会经济因素和失火风险其实息息相关。……居住家庭的平均收入,位于贫穷线以下则失火风险急速上升;居住者的受教育程度,程度越低风险越高;居住者是否拥有该房子,租房者失火机率较高;房子的拥挤程度,越多人挤在一起住失火风险越高。居住者为失业者,老年人,酒精药物滥用者,长期居住无力搬迁者等的话,失火风险也会提高。
说穿了,都是贫穷与社会阶级的问题,你愈穷,衍生出来的问题就愈多。
第二个难题,是难以切断的亲缘。艾利克丝为了让孩子有健康的地方居住、有好的托儿所就读,到处找房子,试图能找到愿意用让她用社会补助金方式租屋的好房东。最后,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极好的一对房东伴侣,不但接受她,还大方让她邀请亲友,到租处的花园办女儿麦蒂的生日派对。
女儿的父亲尚恩不可能不被邀请、自己的妈妈当然也要出席。结果不受控的艺术家妈妈煽动大家说要喝酒,跟著尚恩来的酒店姑娘们赶紧把酒拿出来,甚至还奉送大麻。结果房东隔天走进客厅,看到彷彿被闯空门的景象:被砸碎的昂贵花瓶、一桌大麻、裸体趴睡在沙发上的尚恩。不论艾利克丝如何苦苦央求,她“保证安全”的可信度已经降为零。她只能带著女儿离开,继续天涯流浪。
如果她可以理智地认知到,不论妈妈或丈夫,都不是“优良伙伴”,就应该要懂得趋吉避凶,离那些风险愈远愈好。但是她没有,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些人拖下水。
能直面人生的烂摊子,就能东山再起
用一句乍看不相关但其实很贴切的话来形容接下来发生的事:“减肥不难,难的是维持”。人生是这样,很多事情往往可以凭著一开始的一鼓作气咬牙撑过去,但是当每一个足以将人KO的重拳接二连三兵临城下,牙咬碎了怎么办呢?回头吧,堕落吧,回到熟悉的那个地方去,那个地方虽然糟糕,但至少我知道它有多糟糕,我应该还可以承受,未知太难了,而我已经太累了。
还记得一开始在家暴庇护所鼓励艾利克丝抗争的女孩丹妮儿吗?她的姿态曾经那样勇敢昂扬,却在某天悄无声息地离开,回到那个要勒死她的人身边。当时艾利克丝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,她回去了?这怎么可能?家暴庇护所的人看著她说:
这种事常有,她们回去的比没回去的更多。大部分的女人要尝试7次才会终于断开,这是丹妮儿第3次来这裡,而我,试了5次。
艾利克丝没有成为例外,生活中的各种过不去、对父母的失望、尚恩看似戒酒找了新工作,一切都引诱著她走回头路。而尚恩也没有成为例外,不用多久就故态复萌。他醉酒、动手、茫乱地告诉艾利克丝,别想一个人变好:“我们是一样的残破,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还好艾利克丝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,她再次抱著女儿离开,再次把自己投身到不温柔的世界裡,用尽全力、艰难地活著。她清理最髒的房子、每一天帐户裡的钱都是负数,每一个奋斗的模样都那么狼狈,却焕发无比坚毅的美丽。如同后来我的那位朋友,在40岁决定离婚,淨身出户,没有跟男方拿取一毛赡养费。她要担心父母老后的照护,因为有经济压力,在职场面对严重性骚扰时只能吞下,也总是担心自己的职业能不能做到退休。我问曾经住在上亿豪宅裡的她有没有后悔?她微笑著说:“我再也没有做过比这更正确的决定了,我终于找回了我自己。”
饱满立体深刻的人生,是需要挨上一刀一刀,凌厉地雕刻出来的。能够收拾人生烂摊子的人就绝对能东山再起,前提是,你要能直面这个烂摊子。
艾利克丝在这条尖锐的石子路上走得愈来愈好,而她没有放弃的写作,最后让她再次申请到了大学,甚至还有奖学金。故事结尾,终究没有戒酒成功的尚恩决定不再纠结抚养权,他终于说了抱歉,对不起,我是个这样的烂人。然后他眯著眼看秋阳下的艾利克丝:
“是我出现了戒断症状,还是妳真的闪亮亮的?”
艾利克丝笑著说:“我是闪亮亮的。”
经历这一切的她,真的值得,闪亮亮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