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你曾听过刘绍华的名字,或许是因为她写的《我的凉山兄弟》。她花了十年时间深入四川凉山地区,记录下一个贫困偏乡如何成为毒品和艾滋病双重袭击的「重灾区」。
50岁之前,刘绍华一直研究疾病。最近几年,她自己成了疾病研究的样本之一。在新书《病非如此》中,她记述了她与母亲共同患病的经历。年7月,刘绍华被诊断为淋巴癌一期,母亲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。
当重症同时降临在她和母亲身上,原本的生活经历了巨大的震荡,治疗的艰难,照护的艰辛,身心的下坠,让她变得不知所措。而新冠疫情及随之而来的限制,更是让这段母女共病的生活雪上加霜。
以前,刘绍华追寻知识、思想与分析的力量,「督促自己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」。但当过去的经验和工具在疾痛面前失效,她开始重新学习曾被忽视的生存本领,她称之为「示弱的美德」:「人应该至少要对某个人或某种生命示弱,示弱带来的是照顾和被照顾关系中的礼物交换。」
成为一个病人、一个照护者,深刻地改变了她。
前不久,刘绍华接受了《人物》的采访。她在意提问的精确,会仔细辨析字句的指向与含义,警惕对疾病的偏见和污名化,会下意识地将个人的经历联系到背后结构性的社会议题上。但她又不再只是那个擅长思考和分析的人类学家,讲起和母亲的共病历程,她说自己一直有个遗憾,错过了在母亲失智症初期陪伴母亲的机会。在这本书中,她花了更多笔墨去写母亲,写对于母亲的理解,也写下母女关系的变化。如果书写是一种和解,对于她而言,最重要的就是她与这个遗憾的和解。
她也讲起整体社会对生命伦理教育的忽视。生老病死苦看似是「非常」事件,却是我们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她反对过于强调对抗、勇敢、英雄化的生命经验和叙事,就像这本书的名字《病非如此》,刘绍华试图告诉大家,「病了,并非一定就会怎样。」
以下根据刘绍华的讲述和《病非如此》相关内容整理而成。
文|王青编辑|槐杨1就像是一次命运的交会,疾病几乎是同时落在了我和母亲身上。
年7月,我被诊断为淋巴癌一期,母亲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初期。其实我感觉身体不舒服已经有一两年了,那半年,我的咳嗽一直不好,陆续看了很多科别,都没找出问题症结,有医生甚至怀疑我的不舒服是不是主观感受,直到一次定期的CT检查发现有阴影,我才被转诊到胸腔外科。
那天,我只听到医生噼里啪啦的一段话里有两个字,「淋巴」,还有那句,「长得好快、长得好快……」就晕了过去。等我张开眼,天花板和墙面的线条变形成飞机侧飞时那种斜杠地平线,医生俯视着我,让我先不要动。在我24岁那年,父亲就是因为胃癌恶化淋巴转移过世。从此,我对「淋巴」的印象就是它会把人快速带走。当时我还不知道,父亲的实质固态瘤转移淋巴和我的恶性血液淋巴瘤不是同一回事,前者通常已经很严重了,而后者的治愈率还算高。
母亲已经八十二岁了,那几年,她的状况越来越多,煮饭时经常重复加盐;生米刚下锅又四处找米;倒水吃药,走到饮水机前就忘了自己要干嘛;经常找东西,咒骂谁谁谁又偷进她的房间拿走了什么。但这些变化就像是梅雨天,水气缓缓渗透进来,大家一开始没有警觉,以为这只是衰老的过程,直到诊断的名词贴到她身上,那些令人不安的言行才终于有了一个医学解释。
我是幺女。长年以来,兄姐们承担了照顾母亲的主要责任,让我可以自由、安心地做我想做的研究。相比家人面对的庞大压力,我自觉可能是家里最后的支柱,努力不给家人添麻烦,但我没想到,自己居然在这个节点上捅了那么大的篓子。
那天在诊室外面,我沉默地坐了很久,想起下个月就要举办的两岸学术营队,去不成了,我给老师打了电话。挂了电话,我没忍住哭了,眼泪掉在裤管上,我伸手去擦,泪渍却越抹越深,越抹越宽,大腿也感受到了湿凉。当时我还不敢告诉家人,医院接我,问我想要去哪里,我说想去动物园,那是我一直想去却没时间去的地方。后来我们搭上计程车,我第一次进了台北市立动物园。
半年的治疗期间,为了预防感染,医嘱让我回避亲友探视,我和母亲几乎都是通过电话交流。这也成为我心中的一个遗憾,我错过了在母亲失智症初期陪伴她的机会。也是在那段时间,母亲从最初心疼和挂念我,变成只有挂念,很多次,我发现她已经忘了我生病的事。
有一次化疗结束,我的白细胞明显回升,哥哥带着母亲来住处看我。那时我的新头发长得快,托朋友买了癌症病人也能用的植物染剂,满头的橙红短发让我看起来就像是《灌篮高手》里的樱木花道。母亲见到我,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,笑嘻嘻地说:「你那么时髦啊,把头发剪这么短!」
说来也奇妙,母亲和我同时生病后,无论是我和母亲的互动方式,还是讲话的语气,都和以前不一样了。那段时间以来,只要我跟她见面,我不是抱着她,就是牵着她的手。我成长的时代,孩子和父母之间的肢体关系跟现在很不一样。我的其他手足不会像我这样理所当然地去抱母亲,然后摇啊摇,但是自从生病以后,我就会理所当然地抱她。
随着疾病的变化,母亲逐渐失去了一部分的社会性能力,有一些很简单的事情,比如她会忘记洗澡,或者以为自己已经洗过澡。对我们成人来讲,洗澡这件事情好像是一个直觉性的反应,其实不是,它是一个社会学习的过程。所以你就可以想到,当她失去了这个能力,我们帮她洗澡的时候,她可能会抗拒,要经过一个哄骗的过程。
常常回到家的时候,我是主动去扮演哄骗她洗澡的那个人。昨天晚上就很好玩,我拉着她,说要去洗澡了,她不肯去,坐在那边很开心地看电视,我就牵着她的手,让她站起来跟我走,一边走她一边笑。我问她为什么笑,她觉得我牵她的方式很像她是小孩。上一次她这样子笑,也是因为我牵着她,她觉得我好像在牵一只小狗。
玩一玩,洗完澡,母亲换一身干净的衣服走出来,我坐到她旁边,跟她说,你穿的衣服好漂亮,她就把手伸给我看,有一道细细的伤口,幼稚园的小朋友如果受了伤,也是这样,他不会跟你讲受伤,就是伸出来给你看。
就像我在书里写的,我母亲得的阿尔兹海默症是不可逆的脑部疾病,它会一直退化,不会因为我写完这本书,就停在书里的那个样态。现在,隐喻性地讲,我的母亲越来越像一个老小孩。不光是我,我家人也会说,感觉成天像带一个小孩,而且是很折腾人的那种。
当然最主要的照护者还是我哥哥一家,对于他们来说,照护里面一定会有喜怒哀乐,有快乐,也有约束,但因为我是偶尔为之的陪伴角色,所以对我母亲而言,我们的互动基本都是正面的,每次只要是我跟她在一起,她都会笑得超级开心,就跟小孩一样,有点像在玩耍。
图源剧集《妈妈!》2你问我疾病是如何改变了我和母亲的关系。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生病之后,从我自己的生命经验里,我开始能够理解母亲究竟在经历什么。虽然不能说我的理解一定是正确的,但至少是体会到了一些事情。
生病以前,我是一个不怕脏的人,上山下海,从第一份正式的媒体工作起,我跑过华航的空难新闻,上过保钓采访渔船,在柬埔寨等贫穷国度做过国际发展项目,在尼泊尔陷入过武装暴动烽火之中,也曾深入四川山区的毒品与艾滋病重灾区,拜访过中国各地的麻风村。
但在化疗期间,免疫力受到药物的抑制,身体变得虚弱,我对于卫生的需求变得很强烈,不仅我自己会很重视清洁,来看我的人,我也需要他们重视清洁,不然就会不安心。对不了解病人身体需求的人来讲,他们就觉得我变得很奇怪,为什么这么在意卫生。我相信新冠肺炎期间,大家都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,但在我最开始生病的那段时间,大部分人从来没有体验过对于卫生和防护的渴求。
我想起一个画面,是32年前母亲患癌化疗回来的那天。我当时对这些知识没有了解,也不晓得如何应对生病的母亲。母亲进门后,往里看了一眼,她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直接休息,而是坚持拖地,我说我来拖,她也不肯。
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执意自己擦地板,也不理解她当时脸上生气的神情。等到我住院,朋友带着一大束花前来探望,医师看见花,立刻叮嘱她将花移走,还要我在床前贴上「禁止探病」的告示,我才终于理解了母亲当年回家看见脏乱状况时的恐惧。
化疗药物发挥效果之时,也是副作用让病人的免疫力降到谷底之际。寻常的细菌病毒都可能让病人发烧,从而影响治疗进度,甚至出现复杂的并发症。我遇到过一个病友,她觉得餐餐烫牙刷太麻烦,准备了大把新牙刷,两三天换一支。结果她的舌头还是长满了霉菌,必须接受治疗。虽说现代人身边几乎都有亲友罹癌并完成治疗,但在我看来,这一点常识仍然相当不普及。
不只是化疗的副作用,病人的身心都可能处于不同于平常的位移中。有一次我牵着母亲散步,她突然就问我:「你有没有觉得我走路摇摇晃晃?」其实母亲走路并没有摇晃,那是她身体内在的感受。治疗后期,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,外人完全看不出来,甚至可能以为是病人的幻想,但那不是错觉,是真实的感受。病人正在辨识体内的信息,并努力稳住自己。
所以我生病之后,母亲跟我讲什么,有些时候可能口齿不清,她努力想要表达,我会认真地听她讲完,然后猜测她可能想要讲的方向,帮她讲完整。如果不是我自己生过病,我不一定能那么深刻地理解病人的处境,也不一定有耐心把那些话听完。很多健康的人,就算再怎么关心病人,很可能还是站在一般的日常生活的模式去跟病人讲话,或者用他们以前跟病人互动的模式去互动。
小时候,我和母亲有过很亲近的一段时光,但中学以后,我离她越来越远,母亲总说我像一只风筝,不知又要飞到哪里。后来,因为做人类学研究,我总往偏远艰困的地区跑去。在大凉山做毒品艾滋研究时,母亲经常很担心,我当时专挑会令人发笑的田野部分说给家人听,希望让她安心一些。
成年后,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和母亲最有默契的联结形式就是母亲的食物。每当我离家在外工作或求学时,返家前我总是先打电话向母亲点好菜单。有一次,我因为和母亲吵架负气不回家,两个月后家人传了我母亲的话,只是很简单的一句:「我今晚要煮蚵仔面线。」我就像接到了通关密语,摸摸鼻子放心地回家了。
那次我做完开刀检验后回家,母亲病情还算和缓,记得我生病的事,大老远地去买鸡,要给我补一补,我看着她沉默地忙进忙出,心里真的很愧疚。后来她从厨房出来,对我说:「妈妈可以,你也可以的。」你知道吗?那一瞬间,我的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。生病后每当我感到身心下坠,我都会想起母亲的这句话。
图源剧集《妈妈!》3母亲和我同时生病,对家人的打击很大,有两年左右的时间堪称混乱。我非常少有机会能24小时照护母亲,但是大概也会听家人讲。哥哥因为白天上班不在家,母亲的主要照护者是我大嫂和大姐。
对于照护者来说,很难说有典型的一天。不同时期,被照护者的病程不断在变,照护者需要学着去认识这些变化。另外,不同的照护者,应着自身的脾性、观察能力、对于疾病的知识背景,甚至是社会经济地位的状况,都会造就不同的照护处境。像在我们家,有的时候很寻常,就像上下课,照表抄课,有的时候又非常混乱,医院,又或者遇到主要照护者没办法处理眼前状况,需要其他人的协助。
我们学到的第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照护者之间的互信。母亲长期和哥哥一起住,最主要的决策者是他。但在我们三个手足间,我是医疗人类学专业,大姐是医务工作者,哥哥恰好是对于疾病医疗